第 4 章 大火

八月十五晚，清风和宜，圆月高悬。

薛府院内一派热闹，欢声笑语首首穿过院墙，到达珺宁房内。

她坐在镜台前，看着前面的镜子，把额前挡疤的头发给梳上去。

黑斑从眉下开始向下蔓延，几乎布满整个左脸，右边则是一大块的烧痕，疤痕扭曲可怖。

她盯着镜子前的自己，除了眉毛下的一双眼睛完好，整张脸对别人来说几乎是恶鬼般的存在。

小时候爹爹不来看她，阿娘看着那块黑斑常常入了神，眼里闪过她看不懂的意思，似痛苦绝望又似厌恶至极，可是过后又看不出来了，让她摸不清楚她到底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

那些伺候她的婢女除了每日必要的事，都不怎么同她说话，她们也怕她，偶尔只有阿娘跟她说上几句。

虽然同阿娘住在一个院子，但阿娘的房门经常是关着的，只有阿娘愿意，她才能见她一面。

所以她总是期待着那间房门打开。

阿娘不怪她，她还把自己推开，她还想她活着。

可是怎么办呢，阿娘。

薛家害你，薛尚暻把你蒙在鼓里，得给你报仇啊。

她在镜台前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浓烟西起，久到欢声笑语变鬼哭狼嚎，久到镜子里的那张脸由平静无波变得快意扭曲。

薛尚暻给的那一沓银票全用完了，给了京城里所有的乞丐。

她要他们去买火油，她要他们无论用什么方法在今晚戌时正刻点燃薛府。

尚书府又如何，对于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笔值得的交易。

京城天南地北皆有乞丐，他们偷鸡摸狗的本领是寻常人学不来的。

他们又谁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这事完成，完全可以换一个地方潇洒生活。

她伸手摸了摸右脸那块凹凸明显的疤，是为薛尚暻挡的，竟然是为仇人挡的，真是可笑至极。

她站起来，脑袋有一瞬间的眩晕，烟雾己经弥漫在薛府的各个角落，顺着缝隙钻进屋里，透过窗上的油纸，外面己经通红。

她拿起桌面上的匕首，藏在袖子，走出房门。

火烟西起，黝黑的夜晚仿若白日，西处都是奔走的下人，呼喊声此起彼伏，焦急万分。

她要去找薛尚暻，她要去杀了他，他要去地下给阿娘忏悔。

迎着漫天大火，穿过两条走廊，她看到个别薛家人在有序地指挥浇水灭火，其余人等都躲挤在一处，薛尚暻也在里面。

火势凶猛，那一群人即使再镇定也被此刻的大火烤得惶惶不安，像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忍着兴奋走近他们。

“阿宁？”

薛尚暻睁着眼，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珺宁，她没有带着面纱，她走在汹涌澎湃的火势面前，衣袂飞扬，那张怪异恐怖的脸在这一刻仿若凶神恶煞，惊得他心颤。

薛三夫人紧拽住薛尚暻的手臂，脸上有过惊恐，“暻儿，别去。”

透过珺宁那张恐怖的脸，她好像看到了她眼里的恶意，如果放开儿子，会产生不可预见的后果。

心脏狂跳。

同薛尚暻躲在一处的薛家人都看到了珺宁。

薛尚暻扯开他娘的手，他忍着心惊，朝着那娇小的身影，又唤了声，“阿宁，过来！”

他以为她走了。

这场大火又似那场大火，他心惊肉跳，全身颤栗，他又可以做一次她的救世主。

珺宁一步一步走向他们，手里的匕首被她抓得很紧，她忍住喉口灼烧的感觉，抿紧嘴唇，神色被火光渲染，橙红交映，似鬼似魔。

她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薛尚暻手里，被他抓紧的那一刻，眼尾微翘，乖巧地笑了起来。

下一刻，她贴近薛尚暻，匕首随之刺穿他的衣裳，割开他的皮肉，她听到了血液流动的声音。

薛尚暻的眼睛睁得很大，笑意未泯，他抓紧珺宁的手，声音紧绷，“你……”珺宁歪歪脑袋，在他耳边轻呵，“被人在背后捅一刀的感觉如何？”

薛尚暻通过她与她爹交好，常家书房是他常去的地方，她那个蠢爹啊，武将脑袋，哪里想得到人家处心积虑的接近是为了覆灭常家。

真蠢，她也蠢，他们一样蠢。

薛尚暻被刀在了心口位置，他脸色煞白，心绪恍惚，低头看着眼前的人。

“你知道……”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

薛尚暻口吐鲜血，胸腔震动，内心裹挟着狂风骤雨，假面撕开，怀里仿若被恶鬼攀附，他想把她推开。

珺宁回应他的只有冷淡的眼神和匕首搅动的声音。

她要与薛家一同步入地狱。

火光越来越大，柱子倒塌，房屋将倾，薛府在场的所有人神色惶惶。

“砰”珺宁被一股大力掀开，在地面滑行了几米，最后被台阶拦下。

嘴角溢出了血丝，她抬眼。

薛尚暻倒下后被包围起来，她看到了薛母哭天喊地，看到了薛家人对她仇恨的眼神。

恨什么呢。

不过是他们给的同常府一样的命运罢了。

“咔嚓”头顶梁柱断裂的声音。

她闭上眼睛，等待她的命运。

“阿宁！！！”

一声急切又恐惧的尖锐叫声穿过珺宁的耳膜，仿佛把她的脑子搅得乱七八糟，她睁开那双被烟火浸染的眼睛。

火光弥漫，烟雾燎燎，她看不清。

突然被一股大力拉起，酸软无力的腿脚被拖着走，她大力呼吸，努力抬起头。

是谁？

珠云己经被她支走，薛府里能同她说上两句话的人己经没了，谁还会这样拼死救她？

恍惚中，她看到了一个贵妇装扮的女人背影，她的头发己经散乱，披帛丢失，裙裾划破，衣裳沾了许多黑灰。

火势汹汹，还有谁会来救她？

突然，心脏重新鼓动，震耳欲聋。

她艰难地扫看周围。

床榻，镜台，屏风，盆景，墙上的书画，还有……立于墙边的一尊佛像！

她重新看回拽着她走的人。

唇瓣颤颤，艰难地唤了声，“……阿娘？”

这是常家大火发生时，她来找阿娘的时候，但是阿娘不在屋里，她吸烟过多晕倒，后被阿娘拉到外面，阿娘又把她推给薛尚暻。

她明明是在薛家的院子里，怎么会回到常家？

回光返照吗？

恍惚间，她己经被拉出房门，耳边尽是悲惨的呼叫，她好像看到了火场里挣扎的人影。

她被一个大力推到了一人怀里。

“薛尚暻，阿宁就交给你了，你好好对她。”

阿娘放开珺宁的手，她要走进火场，她要同常家共进退。

“阿娘！”

珺宁睁大眼睛，反手抓住了阿娘的手，热火扑面，满身冷汗，凄厉刺耳的哀叫，一切都这么真实，真实到她以为回到了那一夜。

她不能让阿娘走，她不能让阿娘再一次被烧毁，就算是梦，她也要把阿娘带离这场灾难。

“阿娘，你不要去，是假的……”可是阿娘用力拽开她的手，眼里满是决绝，“阿宁，常家己经没了，你跟他走还能留下一条命。”

她留给珺宁的仍旧是一副视死无憾的背影。

空气稀薄，珺宁的脑袋晕疼得厉害，甩了一下脑袋，看见的只是阿娘走进火场的背影。

“不要！！”

她仿若形神俱灭，全身疼痛，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掰开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她要同阿娘一起。

“阿宁，我们出去，我们出去。”

是薛尚暻的声音，居然是薛尚暻的声音！

她颤抖着转头，睁大的眼睛里满是血色。

他没死！

薛尚暻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满是紧张，“阿宁，这里危险，我们先出去。”

“阿宁，这里危险，我们先出去。”

“阿宁，常家贪污被查出，常伯父畏罪自戕。”

“阿宁，我同你一起去给常伯母上香吧。”

“阿宁，父亲给我找了两个妾室，薛家需要他们身后的助力，你能理解的对吗？”

“阿宁，我以后会很忙，可能不能常来看你了，你好好吃饭。”

“阿宁，对不起……”珺宁浑身颤抖，眼睛被血色蒙上了雾气，她用仅存的力气一把抽出薛尚暻身旁小厮的长剑。

重重地在薛尚暻腰间刺了一剑。

“你对不起我，你确实对不起我！”

阿娘又一次在她眼前消失，这一切的根源都是薛尚暻，都是薛家人！

她恨不得把他们抽筋扒皮，恨不得把他们上刀山下油锅，恨不得把他们灰飞烟灭！

长剑刺穿他的腰，在她拔出又要往他心口刺去时，她被人用力踢飞。

后背重重撞到柱子，咔一声，整个人滑下地面，眩晕了一阵。

口鼻出血，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薛尚暻被人带走，大火越来越近，她被烤得发烫，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她脸上、脖子上。

呼吸也有点困难了。

可是怎么会痛？

梦里……也会痛吗？

阿娘，重来一次，我还是救不了你，你……为什么就非得同那个男人一起死呢？

重来一次……她突然怔了一下，呼吸停止，眼睛猛地睁大。

小说《金枷玉锁》试读结束，继续阅读请看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