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所期待的一切都会如同泡影一般散去,那些最为珍视的,并且为之努力的,都不例外。
不知道认同此理之人是为几何?但默默经历者却不胜枚举,有乐在其中者便会有深陷泥沼者。
权倾朝野的首宦赵英此刻就站在台阶下,双手笼袖,抬着头,面色凝重的看着的台阶之上,祖师祠堂外的两人。
许岳一手扶着瘫坐在地,嚎啕大哭的魏子庚,一手握紧了沥血长枪,没有说一句话。他明白,这时说任何话都是无济于事,这件事只有靠他自己走出来。
魏子庚身后背着一柄长剑,曾经裂纹遍布的剑鞘在经历一次次厮杀后变得光滑如新,山川日月,花鸟鱼虫好似活物,栩栩如生。
此刻,那柄曾经伴随苏乞儿出游江湖,如今又跟随魏子庚北归净灵的山河剑,此刻似乎也是在哭泣一般,颤鸣不已。
迟来的秋雨,总算到了。
或许在等待这一战的落幕,能够让天地罡风,湿雷之雨来冲刷这漫山尸骸与一切终成空的悲凉。
魏子庚止住哭泣,抬起头看着天空,思绪万千。
“又是一场雨,江湖的风雨总是来的这般准时啊。”
司礼监掌印太监赵英重新闭上眼,不忍再看,想到了某些事,他摇了摇头,独自叹息道:
“哎,这个少年,他原本不应该承受这些的。”
他不应该承受这些?
是的,他不应该承受这些。
原本的他会有一个无数人羡慕且望尘莫及的家室。
父亲是天下第一武夫,手握大黎重兵,坐镇燕云十六州且世代承袭燕王爵位的季城,母亲是文圣钦定传人,有望以女子身入文庙的女先生。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或许他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亦或者是一位手握书卷的儒雅翩公子,但绝对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青梅竹马惨死面前,挚友也离他而去,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却是连面也见不得,当他带着一线希望,在江湖经历种种之后来到齐云观,甚至于没能够让母亲见妹妹一面,却终究成了为其送魂返天而去。
一场雨下了近两个时辰,湿冷之气侵入骨髓。
魏子庚用力撑起身体试图站起来,一旁的许岳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两人相视一笑,并未多言。
这一笑,魏子庚的勉强尽挂脸上。
“许岳,走吧,那里还有人等着我们呢。”
亦步亦趋来到赵英面前,这位首宦近臣双手笼袖,迷眼微笑,微微一拱手。
“两位少侠请,马车就在山下。”
白云山脚下停着一辆奢华至极的楠木马车,车身金丝滚边,车围均用明黄云锦布铺就,四檐挂金铃,檀香袅袅娜娜,有安神明目之功效。
见到这辆马车,许岳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即便是当初在陵州城见到平湖山庄程老爷子的马车,相比眼前这辆也是差了一筹。
马车内,魏子庚盘腿而坐,白涟长刀与山河剑叠放于膝前,目光则看向马车外的山景。
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要记在脑子里,因为此地有他的娘亲。
许岳此刻则是有些坐立不安。
莫要看他平时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口中甚至是扬言“只要他看着不喜欢,哪怕皇帝老儿他也不放在心里”的话,可当真的有一天要进宫面圣,而且还是在闯下这番弥天大祸的情况下,心中难免惴惴不安起来。
一旁魏子庚这是看出他的担忧,出声说道:
“不必担心,若皇帝陛下真的有意问责此事定然不是这番待遇,车外那位是如今大黎第一武夫,要抓我们虽说不是手到擒来,但也绝非难事,届时恐怕会是五花大绑,哪里来这般奢华马车给你坐。”
这一番话倒是让许岳心安了不少,开始四下打量起这马车内的布置。
“真的没想到,一辆小小的马车内居然能够放下这么多东西。”
马车内铺设名贵狐皮,正中方有大座,明黄鹅绒席被异常顺滑,书案上摆放着各家典籍,书案旁高竖近三尺的香炉,燃烧着名贵的沉鲸化仙香,烟雾袅袅。
“小小的马车?这只怕是皇帝的龙撵。”
魏子庚听到许岳的形容,哭笑不得。
马车逐渐驶进皇城,守城士卒见是龙撵,驾车之人更是如今如日中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赵英,期间无一人敢拦,俱是低头请安。
马车直奔乾坤殿而去,稍微小憩片刻的新康帝李岱在接到赵英回宫的消息便早早的来到乾坤殿内等待。
乾坤殿外,赵英拦下欲与魏子庚一同入内的许岳,说道:
“许少侠请移步偏殿等待,那里自会有人伺候。”
许岳看向魏子庚,后者拍了拍他的肩膀点了点头。
“你去那等着就好,有什么好吃的糕点和好酒别忘了全带走,我们路上吃。”
“好,我一定把这葫芦装满美酒,我等路上喝。”
说完便被一旁等候已久的仕女带去了乾坤殿旁的偏殿,魏子庚也是跟上了赵英的步伐。
“咱家有句话还是得提前与魏少侠说一下的。”
“哦?赵公公但说无妨。”
玉道之上,赵英与魏子庚说道:
“这么多年过去,其中是非对错,想必魏少侠心中也有一二,逝者已逝,生者当勉,有些话可说,有些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赵公公且安心,在下自有分寸。”
自乾元门至乾坤殿的玉道不过百丈距离,但这百丈却让魏子庚觉得尤为长,来来往往太监侍臣,见到赵英皆低头弯腰行礼,而后者也都会微微点头示意,若非魏子庚见识到他那一拳的威力,恐怕真的会将一旁这对谁都会笑脸相迎的赵英当做好说话人。
“司礼监掌印赵英携游侠儿魏子庚觐见!”
来到乾坤殿外,赵英朗声说道,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宦官便匆忙踱步而来,对着赵英躬身行礼后,脸上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魏子庚,随即开口朗声说道:
“宣司礼监掌印赵英,游侠儿魏子庚,游侠儿魏子庚可佩刀入殿。”
听到这道旨意,相比较魏子庚的疑惑,一旁的赵英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佩刀上殿?陛下这是对他的补偿?”
抛开心中所想,赵英带着魏子庚进入乾坤殿。
由明黄绸缎铺设的大案前坐着一位中年人,他人就坐在那里,看着魏子庚时,脸上甚至带着些许笑意。
“草民魏子庚叩见陛下。”
“嗯,平身吧。”
两人跪地叩拜后,赵英一如既往的站在黄绸大案旁,低垂着脑袋,双手笼袖,一言不发,而魏子庚却是一人在黄绸大案前,与新康帝李岱相视而立。
“魏少侠,陵州城外一别已有三年,少年别来无恙。”
魏子庚这才注意到,站立在新康帝一旁的孙仲景。
“一切尚可,孙先生别来无恙。”
有熟人在场,原本颇为压抑的气氛一瞬间便缓和了许多。
“孙先生当年托在下将张小医师带出富岭村妥善安置,只是之后在下旅途颇艰,只得交由平湖山庄帮忙照看,无奈张小医师终究离开了平湖山庄。”
当初在江南,孙仲景以承接下魏子庚自身因果为交换,让其帮忙保自己弟子一命。
自富岭村,魏子庚等人与琼霞宗清福子柏真流一战后,孙仲景弟子张若镜便跟随其平安的回到了平湖山庄,但在魏子庚等人走后,张若镜便也挎着药草出门行医天下了。
“我那弟子倔的很,只要是他认定的事,不论别人与他作如何说都是无用,这点倒是与魏少侠你很像。”
一别已近四年,虽然魏子庚与这位孙仲景并没有太多的交集,但他对与孙仲景的印象倒也不差,在这特殊的场合,见到一位熟人,倒也是非常欣喜。
新康帝咳嗽了两声,聊的近乎忘我的两人这才缓过神来,此刻自己是在乾坤殿,御书房内。
“你们先退下吧。”
赵英与孙仲景等人系数退到了乾坤殿外,殿内只有新康帝李岱与魏子庚两人。
殿外,孙仲景与赵英并排而立,前者看着这微微弯腰,双手笼袖,双眼微眯看着远方的赵英说道:
“接下来陛下与魏少侠所谈之事定然会涉及京城披甲案,赵公公难道不担心陛下的安危吗?要知道以如今魏少侠的修为,只怕即便是赵公公你,站在门外也无法确保陛下安全吧。”
“不必担忧,我不过是明面上的高手,难道孙先生没有发觉,今日乾坤殿内少了一人?”
孙仲景略一思考,脑海中立马便浮现出一个身影。
“嘲风卫都梁总卫,柳青河?”
“正是。”
司礼监掌印赵英依旧面带微笑,永远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他继续说道:
“一位上三境的剑修,即便是对上李沧澜,柳青河他依旧有一战之力,更何况还是在十步之内保护一人性命。”
嘲风卫梁都总卫柳青河,隶属候官组织,与玄甲卫与鱼龙卫不同,嘲风卫只听皇命,且梁都参同,梁都参事,梁都御郎,三职皆由梁都总卫调动,为候官三位之中杀力最强之卫。
沉默了片刻,赵英开口问向旁边的孙仲景,说道:
“孙先生与魏少侠两人很熟悉?可知那与其同行的许少侠是?”
孙仲景似乎已经猜到赵英想说什么,笑着开口说道:
“赵公公想必也看出来了,那许岳天生剔透玲珑心,我当初见时也很是意外,他修行之路近乎毫无瓶颈可言,可谓是一马平川,即便是李沧澜那般心高气傲之人见其也称赞一句天赋之高,根骨之奇,世间无二。”
“哦?那李沧澜没想过收其为徒?如今他与前江南山庄庄主退隐江湖,一身通天修为无传人岂不可惜?”
赵英心中所想孙仲景何尝不知?他宦官之身加之在这皇宫大内之中更少有与其他人接近,如今已是知命之年,想为自己找个可继承修为衣钵的弟子倒也是情理之中。
“赵公公有所不知,不是他不收,而是不能收。如今许岳已是天权境巅峰,更是踏入了合道境,且已有紫气东来的景象,原本以他的天赋早该踏入天玑境,但却迟迟未能跨过那一步,赵公公可知为何?”
“为何?”
在齐云观之时,赵英便已看出许岳的不同,天权境底子异常扎实,对于天玑境而言也只是临门一脚,可在他身上却全然没看出突破契机。
“许岳不知为何与那魏子庚一命相连且以其为主导,修为相比其只低不高。赵公公你并非看不到许岳的破境契机,而是那契机便是魏子庚,只有在他破境入上三境后,许岳才有可能入上三境。”
赵英越听越觉得迷糊,他修行数十载,也曾因为新康帝的旨意在江湖中奔走与各个门派,任何稀奇古怪的秘籍功法屡见不鲜,可唯独“一命相连”却从未听说过。
停顿了片刻,孙仲景继续说道:
“修行本是逆天而行,所以会更加在意因果,有时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有时也会因为无心之时所承诺某人的一句话,而这些往往都会成为修行之路上的因果孽障。他们两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情况,因为某次酒后的无心之语,冥冥之中变成了两人绑在一起的因果绳。但天道无私,在这样的压制之下,许岳的因果便也会被魏子庚全数承下。”
一分气运两人分,此变为一命相连。
听完孙仲景的话,赵英微微点头,双眼微张,陷入了沉思。
殿内,新康帝李岱看着站在他面前挎刀背剑的少年,眉宇之间似乎看到了故人的影子,不由得面露笑容。
“像,太像了!你与他简直一模一样!”
“陛下所说的是燕王还是我娘?”
即便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他始终无法将那人们口中的人杰燕王季城当做自己的生父,在他心中自己的父亲只有那个在渝州城经营着一间客栈的魏献而已。
新康帝李岱也不觉得奇怪,江湖中鲜有人不知燕王季城者,而其在江湖中的故友更是不计其数,有人从魏献方向推敲出并且告知魏子庚者也并非不可能,更何况他已在江湖游历近四年。
一条条燕王生前的关系网在新康帝脑海中迅速走过一遍,很快他便知道是何人告知。
“也对,你去过绫罗州的酆都城,也见到了裴治谢宁夫妇二人,这两人都是你爹娘旧友。”
当年因为梁丘兄妹二人之事,魏子庚去了绫罗州,宋帝王谢宁在见到魏子庚第一眼时说的话与此时新康帝李岱所言一般无二。
听着新康帝的话,魏子庚握着刀的手愈发的紧,他从裴治两人口中得知,在李岱曾承袭大统前,与燕王季城和颜蓉两人可谓是至交好友。当时的李岱还只是个宫中不得势的四皇子。后衍康帝病危,京城大变,季城奉旨入京城勤王保驾。
那一夜长安大火,二皇子李安勾结一众江湖人绑架太子李鸾,之后又通过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文清公公偷得京城禁军唤兵符,逼至长明宫。
这件事也成了新康帝李岱继位后决意统摄江湖的导火索。
然就在二皇子胜券在握之时,季城率大军赶到,强横的战力使得叛乱军节节败退,而季城更是孤身一人力战二皇子请来的江湖高手二十三名,当场击杀一十二,重伤十一人。
这一战也让当时还是燕王世子的他扬名天下。
也因为他,当晚在衍康帝驾崩前,在遗诏之上留下“继位者崇山王李岱也”。
而就是这样一个帮助新康帝李岱登上大宝之位的从龙之臣最终却被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而被夷三族。
魏子庚想到这一切,气机竟有隐隐外泄之势,此刻若是不极力压制,他真怕自己一气之下拔刀而向。
察觉其中杀机,明黄围帐后一人翻身而出,那人身穿红黑蟒袍,头戴鎏金发冠,拦在新康帝李岱面前,右手搭在腰间悬挂着的剑柄之上,只待眼前之人有任何僭越之举则必定拔剑而出。
嘲风卫梁都总卫柳青河,新康帝身边最为神秘的高手,传闻中更是一名上三境纯粹剑修,杀力之强与之门外的司礼监掌印赵英不相上下。
“魏少侠,陛下允许你带刀上殿并不是允许你可外泄气机的理由!”
自柳青河出现,原本魏子庚外泄的杀机便陡然消失,并且他此刻能明显感受到,在这位剑修的干预之下,自己甚至无法握紧刀柄。
僵持片刻过后,魏子庚松开刀柄,开口说道:
“陛下身边真是高手叠出,草民只是想问陛下一句,当年渝州城所说之事可还作数?”
新康帝李岱对于魏子庚所为皆在意料之中,若是他此刻在知晓一切之后没有如此这般才是不合理的,这恰恰能够说明这少年没有太深的城府,江湖的蝇营狗苟并没有污染他的内心。
“清河,你先退下,眼前的少年朕尚且要喊一声贤侄,他定然不会对朕有任何僭越之举。”
柳青河诺了一声,双眼盯着魏子庚一举一动,慢慢退到了一边。
新康帝李岱面带微笑,说道:
“朕金口玉言,所说自然作数。”
“六年前,玄甲卫镇抚史刘惟玄至渝州城传旨,江湖客栈可赦免除谋逆罪之外的任何罪行,如今六年过去,不知此旨意可还作数?”
六年前,颜辛身怀《用器残篇》之事传遍江湖,引得无数江湖门以其杀害忠良为由围剿,当时玄甲卫镇抚史借此来渝州城传陛下口谕,将江湖客栈彻底化为了江湖最后一片净土。
新康帝李岱当即开口说道:
“那是自然作数,在此朕还要再加一道,只要我大黎国作绵延,此口谕便永远作数!”
魏子庚微微动容,他没有想过新康帝会如此果决,思考片刻,魏子庚开口说道:
“那草民便斗胆问陛下一句,当年京城披甲案究竟是为何?燕王季城又为何会被判以通敌罪而夷三族?”
“魏子庚!你放肆!”
一旁柳青河听闻此言,剑刃出鞘一寸,一股磅礴剑意直指魏子庚。
他为嘲风卫梁都总卫多年,一直与暗中护新康帝李岱安全,对于如今整个大黎都缄默不语,甚至于每个人都选择性忘记的京城披甲案自然是知晓其中缘由。
此事被新康帝李岱亲自下旨封存,不论是江湖亦或者是庙堂,再或者是民间,但凡有人敢提起此事一律肃清。
龙有逆鳞,触碰者死,而这件事便是新康帝李岱的逆鳞。
“清河!不可妄动,速速退下!”
新康帝李岱的声音再次响起,柳青河再次松开剑柄,原本如天压的剑意陡然消失,魏子庚立刻从先前那股恍若江海翻涌的感觉中醒悟过来,且心尚有余悸,额头有一滴汗珠流下。
“这便是上三境纯粹剑修的压迫感?若是没有新康帝的阻拦,这柳青河杀我不会超过十招。”
少年感受到了二者之间的察觉,天权境巅峰与上三境也不过一线之隔,但却恍若天堑。
新康帝李岱思忖良久,魏子庚便在一旁等待着,等待着新康帝的回答。
他等这个回答太久了,不,是燕王府二百一十六条亡魂等这个回答太久了,那渝州城江湖客栈大掌柜等这个回答太久了。
一声叹息后,新康帝李岱这才慢慢开口说道:
“你可知,何为季?”
“什么?”
几乎下意识便脱口而出,魏子庚无法将新康帝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与京城披甲案联系到一起。
新康帝李岱面无表情,继续说道:
“李字加冠,是为季。”
这个即便是在面对二百嘲风卫围剿,即便是对上齐云观四位天师合力绞杀的少年,在听到这个答案只是竟然连连后退数步。
在从绫罗州酆都城得知身世后,得知京城披甲案后,其中造成这一切各个理由他都有想过,甚至于燕王是否真的通敌叛国,但却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
这一刻,魏子庚双眼噙着泪,说道:
“请!陛下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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