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明霜在春都第一天，觉得这里不是风雪便是大寒，行人总是裹着裘袍，街上寒雪迷眼，有时路都看不清。

京都玉府在郊外，天子脚下总是要端着，家门口的青石板砖都要细细洒扫，玉建觉得规矩束的太多，称用山水养病，将自家府邸放在城郊附近，先帝恤臣民，并无多话。

玉明霜是进去过清梦的。

冬日京都会落雪，不过没有迷眼，只会在屋檐树梢上浅浅覆上一层，两日后太阳出来便消散了。春都的雪却很难消。

清梦城是皇城，新帝改了名，如今是万道。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当时天下并未易主，程丽诞下双生女京都知晓了，玉建结过几个案子曾经助过先皇后，有些情分在的，先皇后想将二女接到后宫照料，玉建婉拒了。

程丽怀胎不满十月，双生女早生，体弱易染病，后宫人多认主，小女不能沦为竞好的工具，急病丧命了苦的更不是后宫。

先皇后知他心意，没再强求。

五年后玉建将岐州狼妖食人案破获后进宫领赏，岐州是先皇后李氏故家，狼妖案告破，李氏心里欢喜，想起来五年前本该见一面的双生女。

命玉建领女儿进清梦城。

清梦里多是暖阳地，花池草木甚繁，引了很多鸟儿来栖，叫的很是欢愉。和郊外玉府不同，这里少了些人气。

这花怎么开，开什么颜色，散什么的香都是人弄出来的，玉明霜看乱花习惯了，踏进这里，就是自己不喜欢的规矩。人的玩性进了这里被压的不见了，何来明霜喜闹。

玉建郊外府邸选的是真好。

清梦规矩虽多，但玉明霜说不上讨厌这里，先皇后会抚她的头，有城外吃不到的糕点，还有一个大秋千，晃起来高的很，能看到墙外的景——有炊烟，行人。

深宫的人都爱这秋千。

红墙半丈却深似海，进了宫门哪有不悔一说，闲暇力气也只是在秋千上的一刻，看看就罢了。

五岁的玉明霜自己玩的闹腾，哪管身旁佳丽人心中酸涩难言。

那一年冬，清梦就没了。

那些妃子们费力看的门外楼头于她们言不过黄粱一梦，希望她们来世同蝶燕，来去无拘无束。

万道玉明霜是没去过的了。

皇上召玉建赴京，说来奇怪，圣旨一道没说明事务，官也没褪，只说速速回京。

上次受贬拖家带口从京都到春都用了半年时间，此次不敢耽搁，他置办了快马，带了一仆就匆匆上了路。

到京都应是年底了。

玉明霜送完玉建没回自家府上，顺路去了沈府去寻沈诗幸。

巧了，沈诗幸在门口等着，连叩门都省了。

目睹一切的翠眉：您还打算敲门呢？您还知道自家府上有门啊？

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讲的，于是用眼睛告诉二位她的无奈：悄悄翻了一个白眼。

这是翠姐姐最大的抗议了。

时岁是真的雕人，将青者老成，也能把小女变成大美人。

偏偏毫无声息，突然一下就发现变了。

原来小姐已经都比门环高了，不用踮脚尖叩门了。

翠眉没来由的想了顶阁，抬头看了一眼，玉妍早就比木栅高了，现在的模样样太惹眼，若是站了上去，是要万人空巷了。

玉明霜身旁的沈诗幸亭亭玉立，二人形影不离，她们在几度巷闲逛时自己也是独一份景。

几度巷上美人成双，容易让人忘了这是寒城。

玉明霜唤了一声：“可可，陪我去满园春吧。”

沈诗幸笑笑答道：“不去那，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好玩的很。”

玉明霜思索了一下，挑了挑眉，由她拉着走。

翠眉：“.......”

得，我还不乐意跟呢。

玉明霜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唤了一声翠眉。

翠眉惊喜，小主有心啊，还是没有忘记自己，让她跟着也不是不行。

玉明霜：“我今日晚膳不在家用，帮我知会姑母一声，免得她担心。”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翠眉：“......”

小主有心，没用到她这里。

沈诗幸：“翠眉怎么有点失落得样子？”

玉明霜想了一下：“未曾啊，她看我眼里亮晶晶的，高兴着呢。”

翠眉：“.........”

我现在去沈府当差还来得及吗？

沈诗幸：“你不好奇我带你去哪里吗？”

玉明霜：“看着方向，是寄雁寺吧。”

沈诗幸有些意外：“以前没带你去过呀。”

春都很多地方都是沈诗幸带她游玩的，寄雁寺是一座古庙了，以前是云野和她一起给沈铸祈福，这次玉建进京，她想着给玉大人祈福点香。

阿妍怎么知道？

玉明霜答道：“刚来春都时姑母领着去过，南王一案蹊跷，姑母寻个心安，找人问了春都惯用的寺庙，就是寄雁寺。”

沈诗幸：“我也很多年没来了。”天下安定，想护的人都在身边，所以没有来祈。

她又接着问：“那为何一开始想去满园春？”

玉明霜：“听闻满园春在京都开了分堂，想去问问京都的消息，此次皇上召见的有些无头尾，我有些担心。”

沈诗幸：“这方法可以一试，不过玉大人今日上路，快马加鞭也要一月路程，先去寄雁寺吧。”

玉明霜看看身旁人心静了不少。

玉建加冠年迎娶程丽成家，而立之年被命刑部尚书。

怎么不算天才少年？他走遍九州，屡破奇案，肯定能化险为夷的。

两人默契无话，加快了步子。

王朝更迭了几代，天下易主，坐拥江山的人一生妄想自己的朝堂千秋万代，费尽心思，杀不义之臣，诛不忠之将，终于他们以为自己杀的人够多，自己的大业将要成功的时候，总有一群他们想不到的庶民贱人拿着镰刀闯进皇城，也许就是一夜，大梦破碎。

这里是北境春都，皇城在它千里外，要怪车马太慢，路太崎岖，龙椅上的天子并未顾及延续了好几百年的古庙，没有被那么大的风雪埋没，没有让人提着镰刀烧了，反而香火不断。

古庙才开始只是一个小草屋，大约是谁糊口安家的，人没了草屋就空着了。僧人路过觉得可惜，就往门前放了几块石头，捡了几块草补一补，又是一个家。

这僧人去讨过斋饭，也为一些人念过经，你来我往的情分在，僧人没了以后，村民去上过香，把他之前写的经供了起来。

后来，那里就变成了一个寺。

路过的人都会去拜拜，祈求风雪小一点，家人平安一点。

于是草屋变成木屋，又有硬石加固，年年岁岁有人祈愿。

寺该有名，让谁来命呢？大家苦恼，这会有一书生落榜不禁大醉，春都大雪寒天，他只着一件单衣，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执笔，像是天上神仙一样，只是满身酒气，仙人怎会因人间酒大醉？在寺前的石头上写下“寄雁”二字。

我居南海君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旁人裹着厚棉草衣，都不自觉的寒冷，书生落笔手都不抖，唯独有些醉，字有些歪，不过无伤大雅，写完赶紧被人扶了回去。

他们多数人没念过书，书生写完很多人都疑惑这二字如何念，又是何意。

人群中有人大喊二字“寄雁”。

第二日有人问那书生为何起名这二字，书生却失忆了般，昨日之事没一点印象。别人权当他酒醉过头，不再追问。

自此，名成寺成。

岁时变换，寄雁寺守了北境春都几百年。

若是知道这样，九五之尊的天子恐怕也要问一句天道为何不公，不曾杀一人，不废兵卒，一个草堂寺庙，怎么能抵他千金筑的宫殿？

火能焚了他的金殿，烧不了一个荒野草堂。

寄雁寺百年，起始不过一碗斋饭。

当权者不是不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只是掂量不清情分轻重，也不相信真的有人胆大包天冒犯皇威。

其实他们所求不过一个“安”字。

战火动荡时，充满战火狼烟的地方是沙场，另一个香火烟气飘散的地方是庙宇。

前者赴汤蹈火为自己忠奉之人求个心安，后者虔诚下跪为自己所爱之人求个平安。

人都有心，所以，他们当然敢反。

........

玉明霜看着寺庙，进去以后点了香烟，跪在神像前，希望玉建此行平安顺利。

沈诗幸陪她一起跪，然后给了她一缕红色纸字，上面写好了平安二字，玉明霜一看就知道出自沈可之手。

红色纸符要和其他一些经纸一同烧，烟火旺盛。

原来一早沈诗幸知道玉建赴京就写好了。

玉明霜心底突然被挠了一下，痒痒的，有点想哭，不是难过，就是想落泪，许是被烟迷眼了。

沈可会爱人。

就像僧人求得那碗斋饭，不重不轻。

僧人求斋几年玉明霜不知，她知道这是沈可爱自己的第八年。

玉明霜自小不缺什么，因为有双生子所以不曾孤独，爹娘只是忙于公务，刚巧自己有个姑母补上了那一份关怀，翠眉又能陪她闹耍，年纪到了家里会请夫子来教。

独一份的爱，沈诗幸的爱，玉明霜在意的不行。

她也能为沈可守几百年春都。

为了她留在这里。

沈诗幸不知道，后来某年玉明霜去寄雁寺祈了另一个愿。

她的可可万事顺遂，去一个满是桃花的三月京都，处处暖阳，再无风雪。

春都要留就留玉明霜吧，半月爆竹而已，我还你一岁的闹景。

我受她的可不止一碗斋饭，还有她的半生笑颜。

是要用一生去还的。

玉明霜和雪池寄雁寺一起，守着这春都。

毕竟，这里是可可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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