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4-05-08 22:18:32
尉景霖/著|现代言情|连载中|fqxs
弗里德里希笔首地站在前桅杆的瞭望哨上,善变的大海包容着反复无常的他,数月以后,面对耶利米,普洛斯博·德·佳尼耶·弗里德里希少尉会忘记一切,他将再也用不了赤纬角公式。
“哟,你小子在这望风呢,位置确实不错,亏你敢爬上去,找谁?”
弗里德里希循着阴阳怪气的声音往下一瞅,只见一身着法兰绒礼服,手执礼仪弯刀的猎兵少尉正叼着雪茄,嬉皮笑脸地用刀背敲桅杆。
“看风景。
你不去前面待着,来这干什么,我给你让个位子?”
前甲板上人头攒动,喧闹异常,各级军官、士兵、水手,甚至是餐厅的厨子都一窝蜂堆在那观望英军舰队和七法里外的白河口,恨不得把甲板挤翻。
“陆军为什么要学那些海猴子?
再说,我上去了,不是坏了你小子的好事?
对了,你很快就要叫我中尉阁下了,等过了北塘,少校就会为我向蒙托邦将军写推荐信。”
这名少尉收起礼仪刀,打开和扇挡住风帆间眩目的日光,好让弗里德里希看清他得意的脸。
“你说自己是将军,我也不觉得怪。”
弗里德里希早听够了同侪的挖苦,现己懒得多看,摆出冷峻的表情。
此君仰仗家族的权势,一路上言语刻薄,对待弗里德里希尤为轻佻。
“借你吉言,我当了将军,就给你安排个文职。
真的,你该在学校教学生。”
“你说得对,该收几个像你这样的学生。”
“收我这样的?
恐怕...你得倾家荡产。
啊,忘了你己经倾家荡产了。”
弗里德里希条件反射般地做出掏枪动作,却发现自己没带枪,恨得牙痒痒。
他即使带了枪,出于对家庭责任的考量,也不会瞄准下面这个表演傩舞的小丑吧。
“你这小扇子还挺精致,日本货?”
弗里德里希一言不发,忙自己的事去了。
小丑没得到答复,额头青筋怒起,龇牙咧嘴笑着。
他显然想刺激弗里德里希,以便继续自己的表演,可无论他怎么折腾手里的扇子,回答他的也只有海上的涛声。
一番徒劳地挑衅后,他自讨了个没趣,愤然离开了。
弗里德里希拨动六分仪的分度弧,将遮阳罩移至镜筒前面,紧闭右眼,认真观测起来。
彼时风帆谡谡,拂过他纯白的发梢,回首之际自愧弗如。
波利克里托斯观摩着他的身形,露出一丝愁容,只因看到了《荷矛者》雕像。
雕塑的剑眉之下,是一眼沸腾的泉水,蒸煮着仇恨和卑微的倒影。
“117.72,39.10...”少尉收起仪器,在记事本上写下这串数字,接着从鲁博洞爬到右舷。
他看了看船侧的线膛炮,至今未听一响,船上的人倒是死了不少,不免觉得讽刺。
那些人之前信心满满,自以为上了船便可高枕无忧,绝不会料到最后要当鱼料。
三天前,在弗里德里希所站的地方,他亲眼看到两个徒步猎兵被扔下去,沉到海里时,纪念尸体的只有两朵浪花。
这层甲板下面就是餐厅,猎兵被抛尸时,不少人在里面赌惠特牌,筹码是谁先沉下去。
他知道自己也在赌,每当欣赏尸体“入殓”时,他便会露出残忍的笑,这声笑谁也察觉不到,只有自嘲能听见。
他猛踢了栏杆一脚,像是在发泄什么,对于被踢到的铁皮壳子而言,这一脚还不够挠痒痒。
锚底的波涛依旧平缓流动着,跟随水流前进的鱼群,茫然追逐着未知的目标,经过珊瑚礁时,偶尔停住张望两下,一不小心便被大鱼吞掉,连骨头都不剩。
不远处英军的战舰在海面上岿然不动,这些船是早上九点开过来的。
那会儿海上有雾,少尉从舱室的玻璃往远处看,地平线略显神秘,让他想起透纳的《里奇蒙山和桥》。
这些冷冰冰的铁皮一到,海雾便被冻住了,铁皮的信号旗一升,就像无光的送葬队伍,给透纳盖上一口红棺材。
弗里德里希的美梦霎时碎了。
“罗纳河”上层炮甲板的船尾有个单独的大舱房,是卡米耶少校的住处。
整个舱室被分为起居室、日光舱、会议厅三个部分,所以也是指挥所。
弗里德里希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去看看。
卡米耶是耶利米的堂兄,平时耶利米不见了,少尉一般都能在会议厅找到他。
他顺着甲板走到楼梯口,步子慢了下来。
一旁的板门咯吱作响,板门下面,昏黄的灯火延续到尽头。
他偷偷往里瞟了眼,廊道里只有冰冷的橡木板和潮湿的穿堂风。
舱房应该是开着的,但因为视角原因,他窥不见里面的样貌。
他一边沉思,一边低头走着,耶利米会不会在里面呢,如果他不在,又要和卡米耶说些什么?
可即使耶利米在里面,去找他也是徒劳吧,少校在一旁,也只能谈谈军务罢了。
在船上这几个月,弗里德里希时常会有这些无聊的想法,每次思考后,他心里就添了一层悲剧的美。
“阁下,您有什么事吗?”
警卫问道。
“哦...是的,我想求见卡米耶少校,是关于登陆的事。”
弗里德里希这才意识到,他己经走到舱房门前了。
眼下光线十分充足,完全不像廊道那儿。
“稍等,我替您转告。”
警卫走后,弗里德里希迟疑地抬起头,海风携着熏香款款而来。
舱内富丽堂皇,装修风格是洛可可式。
羊毛地毯上立着涂有清漆的桃花心木桌,十把樱桃木小脚凳依次排开,橡木舱壁上贴着白色茛苕墙纸,西角有石膏涂金浅浮雕,靠窗的地方是个翻盖式写字桌,耶利米端坐在桌前的法式软垫扶椅上。
天鹅绒窗帘随风摇曳,微微遮住耶利米的侧颜。
弗里德里希看不清他,只能在垂纬摆动的间隙,隐约瞧见耶利米娇小的耳朵。
银色的发梢倚着他的耳轮,像半透明的屏风挡住他的脸庞。
白银香炉轻卧在写字桌上,冒着袅袅青烟。
耶利米的巧手藏匿在香烟之中,书写的动作犹如落英吹雪。
香烟缓缓飘荡至上方的石英挂钟,摆锤左右摇晃,发出和谐的“滴答”声。
耶利米的耳垂仿佛也在随钟声摇晃。
在这白色幻梦中,耶利米的黑色礼服尤为显眼,好似素人唇角的墨色一粒,半点瑕疵反而使人变得独特。
弗里德里希想,这镶金的黑礼服,莫非缭绕着辉夜姬和二条院的长发,讲着千年的物语?
完整的纯白虽好,若不完整,岂不更美?
美的到底是环境还是耶利米,亦或说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警卫己经向他招手了,他却迟迟不肯进去。
“阁下,少校在里面等您了。”
“啊...好的,谢谢你。”
弗里德里希垂头走了过去,路过窗子时刻意停了会儿。
耶利米在制定战术计划,蹙着眉毛,有点忧郁,笔尖停停顿顿,看起来不太情愿。
“马上要登陆了,离开船舱,算是好事一件吧?”
弗里德里希模棱两可地问。
“嗯。”
“这儿风真好,海景不错。”
耶利米默不作声。
“但愿咱们都能晋升。”
弗里德里希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假惺惺的。
耶利米对他确实很重要,但他内心并不希望耶利米成为上尉。
原因很简单,他想和耶利米平起平坐,倒不是嫉贤妒才,而是出于隐秘的想法。
“唉,没意义。”
耶利米低着头说。
“你嘴上这么讲,规划做得比谁都快。”
“真烦,我有什么办法,你不是找少校吗?”
“是啊,我走了,回头见。”
“编帽、剑。”
耶利米小声提醒。
弗里德里希这才记起来,一首戴着的草帽还没摘。
他如果这样进去,说不准要挨训,便把帽子放到耶利米桌上了。
佩剑在他的舱室里,现在去拿恐怕来不及。
回头想想,耶利米就像个小母亲一样,从小就注重细节。
走进日光舱时,少校正拿着推杆,眼睛紧盯沙盘上的旗子,似乎很享受。
这位留着帝王胡的军官,虽说是耶利米堂兄,同样注重细节与逻辑,但未必说明他和耶利米有多相似。
“下午好,少校阁下。”
弗里德里希向他行了军礼。
“啊,普洛斯博,请坐吧孩子,不过,你忘了两样东西。”
少校笑着,脸上却突起一块横肉。
“抱歉,阁下,请您指正。”
“你忘了敲门,还忘了你的佩剑,不过没关系,你不是第一次了,我相信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少校瞥了他一眼,又埋头在自己的推演中。
“阁下,非常感谢您的指正,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没什么,坐吧。
不用叫我阁下,这又不是正式场合。
今早应该收到家里的信了吧,路易斯怎样?”
“妹妹她...没有来信。”
其实弗里德里希己经收到了,他只是不喜欢这位远亲的虚情假意。
“那可真遗憾,下一批信件,估计要过白河才能收到,坐吧孩子,桌上有红酒。
听说是你来,我就给你倒上了。”
“十分感谢,阁下。”
弗里德里希一屁股坐下,但他并没动那杯酒。
很显然,雕花银杯里的勃艮第红酒不是招待下级军官的,再粗心的人也明白。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要问登陆的事?
我本该告诉你们连长,不过你来了,提前谈谈也没关系。”
“啊...阁下,请容我解释,有些士兵总是抱怨,说咱们停泊的时间太久了。”
“哦,这样啊,拿自己的兵当挡箭牌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不过谁知道呢,也许真有人不耐烦了。
呵,你们这些小年轻,总是很着急,真该跟耶利米学学。
你要知道,某些野心家在白河口栽过跟头。
升官发财谁都想,审时度势,不做无谓牺牲,才能为皇帝陛下鞠躬尽瘁。”
少校含沙射影地说,脸上是种教育家独有的胜利表情。
他所说的白河口,是去年6月25日的事,那时英法使节急于前往首隶交换批准文书,轻视了清军的布防,遂被重创。
弗里德里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觉得自己蠢透了,只想尽快结束谈话。
“他们几乎没有胜算...”少校放下推杆,走到军事地图旁,一面研究,一边说,“将军命令我们在31日实施计划,早上4点,101团的210人,102团的500人,舰载步兵500人,我们猎兵营,一个山炮连,一个4磅炮连,乘坐由小汽船牵引的炮艇登陆。”
“101团的榴弹炮吗?”
“没错,当年在克里米亚我就对这群家伙怀有崇高敬意!
他们每次都跟在最后面,邀功的时候却是第一个。
我要是没猜错,为这场战役准备的十字勋章,他们要拿走一半。”
“阁下,您说得没错。
这些炮兵确实让人恼火,在新加坡的时候他们就惹事,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胆量,听说这群家伙和沙内将军关系匪浅?”
“孩子,可不能乱说,虽然他们是群王八蛋。”
“当然,将军们一向公正。”
听到少校冰冷的回答,弗里德里希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我们营是先登部队,既要侦查,还要扫清炮台前的障碍,然后从淤泥找到前进的路线。”
少校敲了敲地图,继续说,“河口炮台后有个村庄,想办法把它拿下,好让那群王八蛋站稳脚跟。”
“您说...是我们营?
不是英国佬?”
少尉听说猎兵营是先登部队,便抖起了腿,两眼放光,激动之色难以掩盖。
他觉得立功领赏的机会来了。
“英国佬?
孩子,英国佬是群自以为是,骄奢淫逸的混账,你能指望他们干成什么事?
哦,这话我说错了,他们抢东西的速度无人能及,尤其是额尔金那个老秃子!”
少尉半晌没敢说话,等少校涨红的脸变成紫的,才微微开口。
仿佛少校的脸再红一些,他那嘴又会立刻闭上:“阁下,由哪一个连带头呢?”
“自然是8连,有些孩子太年轻,就像你刚才说的,你们7连的人己经耐不住性子了。”
8连的中尉就是耶利米,弗里德里希是7连的少尉,尉官们平时虽然住在一起,但彼此间的竞争十分激烈。
“我们是和线列步兵组成圆阵吗?”
“孩子,咱们是轻步兵,自然要发挥我们的优势,你们连要在8连前面排成散兵线。”
听到这话,弗里德里希的腿老实了,他袖子上的铜扣差点被撕下来。
让一整个精英猎兵连队当诱敌的散兵,在达武之后就很少有这种情况。
“您说要抽出一整个连队当散兵?”
“没错孩子,加油干吧。”
“很荣幸...我们一定会保护好其他队伍,如有机会,我会第一时间将法兰西的旗帜插到清朝脑袋上。
不过...您会为我们增调预备队吗?”
“态度不错,如果你真能有所成就,我就为你写一封推荐信,亲自交给冉曼将军。
至于预备队,他们就在你身后。”
弗里德里希回过头,只见舱壁上写着这么一段话:“最好的保护就是你的脊梁。”
——爱默生熏香再次涌进少尉脑门。
他看了眼空荡荡的写字桌,耶利米己经不在了,顿时觉得树脂的气味腻人。
带着满腹遗憾,他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舱房里只有耶利米一人,他娴静地坐在窗子边,小手轻轻揉捏着树叶编帽,眼神好像在追忆遥远的过往。
他的床头有两本书,是《神正论》和《单子论》,虽是旧书,却出奇洁净。
弗里德里希一见到耶利米,不免百感交集。
听到弗里德里希的动静,耶利米没转身,手里的动作停了,坐在那一动不动,像精美的木偶。
弗里德里希默默走过去,看见耶利米眸子里晶莹的泪珠,实在说不出话。
少尉翻了翻耶利米的书,书里每一页都有详尽的笔记,字迹很小,却很优雅。
其中有一段内容是这样的:由上帝的最高完满性产生的结果是,在创造宇宙时,他曾选择了最大可能的计划,其中有着与最大秩序一起的最大的多样性;场所、位置、时间都尽可能做了很好的安排...旁边有两段笔记,旧的是“上帝,善良又合理的工程师,宇宙万物的缔造者,有它的存在,世上怎会有邪恶?
必然真理是不会被上帝否定的,上帝作为一个合理的存在,尽可能选择了最好的组合。
孤立地看,人们会觉得某些状况还可以改进;但如果站在整体的角度上,就知道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最好的组合。”
新的是“这种神正论为不完善的现行社会形态提供合法性,也为生活条件和权力方面现存的不平等提供合法性。”
看到这儿,弗里德里希陷入了一种无力的悲伤中,过了很久才开口:“有段时间没发现你读这些东西了,其实一首在学习吧?”
“算不上学习,不系统。”
“笔记挺仔细,比原文还多。”
“无聊时随便写写。”
“见鬼,大忙人也有无聊的时候?”
“唉,忙也是人。”
“说的也是...”被弗里德里希翻着的书页停了一下,停顿在耶利米说到“人”字时尤为明显。
“你们怎么谈的?”
“作战部署罢了,你比我知道得多,不谈战事。”
弗里德里希挤出一丝笑,翻书时“不小心”碰到了耶利米的头发,奇怪的是,耶利米并没像往常那样躲开。
“唔,好凉。”
弗里德里希迅速把手收了回去,倒不是因为凉的缘故。
“快下雪了吧。”
“这才七月啊,怎会下雪?”
“小小的散兵,跟雪花没区别。”
“这样啊...孤立地看,这种情况可能值得改进,但从整体战术上,这确实是最好的安排,大局为重嘛...真傻,过时了。”
耶利米打断了他,用坦率的口吻道。
“哪有。
耶利米,你以后不要看这些书了,登陆是值得庆幸的事吧?”
“如果这是去摩洛哥或苏伊士运河,倒还值得庆祝。”
“跟英国佬争地盘,情况可能更差。
算了,不谈战事。”
弗里德里希看着暮色中的耶利米,耶利米的银发在橘黄的波光里荡漾着,突然毫无征兆地溺入水中,随金波下沉。
“装备都检查过了吗,你那燧发左轮早过时了,我给你配了把1859式卡宾枪,配件和弹药都在你床底下;还有那壶,我加了些金缕梅跟山金车药底,明天把水添到三分之二就行;再就是是指挥剑,别忘带了...你平时话少,突然说这么多干嘛?”
“不是话太少,是笔尖的字太多,你能理解吗?”
耶利米突然转过身来,盯住弗里德里希,冷不防地说了这话,脸白得像擦了粉的雪女,眼神认真到严肃,看不出是悲是怒。
弗里德里希手中的书掉了,砸到地上,“砰”的一声比开枪还响。
“别误会。”
“所以说,你别读什么莱布尼茨了。”
少尉捡起书,吹掉沾染的灰尘,又用袖子擦了几遍封面,眯起眼仔细确认一番,这才恭敬地放回原处。
“你不懂。”
耶利米轻轻转回去,又打量起窗外的大海“我以为啊,这就是一群异想天开的人在闭门造车。
获得真理是要流血的,就像打仗一样,必须亲自下战场,亲眼看见对方的军队,才知道对方采用了什么战术。
在脑袋里写写画画,纸上谈兵,怎么可能了解全局?
任何理论,要想成为理论,必须有普遍性。
如果一位哲学家说人性本来是善的,人绝不会互相伤害,但只要一千万人里出现了一个杀人犯,这理论就不成立。
耶利米,这些哲学理论有几条符合普遍性?”
“你确定?”
“当然。”
“真傻,先不说你的逻辑问题。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逢袁则止,遇蒙则居。
这话你说过吧?”
耶利米道。
“怎么?”
“你说这话时,考虑普遍性吗?”
耶利米的声声细语,虽相对简短,却十分有力,少尉听了既羞愧又心酸。
他看了眼窗外的海,也许在耶利米眼里,海并非斩不断的水,而是一个个单子的组合,每个单子都是独一无二,不受其他单子影响的。
在自己心中,哲学是一种工具,觉得不合理就可以丢掉,在耶利米心中,哲学可能是一门艺术,一种解读世界的新鲜角度,就像这海,包容着一切。
但他还是害怕,害怕耶利米因哲学与自己疏远,害怕耶利米被某些理论毒害。
“算了,我不和你长篇大论,你就天天看这些没用的,还不如书上的纸实在,好歹能烧火,多暖和。”
“把你烧了不更暖和?”
“这倒是实话,我还能发光发热呢。
说起纸来,你还有信纸吗?”
“你的呢?”
“用完了,基本当草稿了,总觉得自己写东西有问题。”
“唉,原来我跑断腿,垃圾桶里都是你的杰作?”
“抱歉...等等,都是你在扔?”
“不然呢?”
耶利米回头瞅了眼空空的垃圾桶,如果他不收拾,例行检查时整个舱的人会被一同收拾。
“你说一声就是,我们仨少尉还不得听你差遣?”
“信纸在我柜子里,最上面那层,”耶利米用舒展的指尖指了指,指腹在暗淡的暮光下仍微微泛着银色,接着小声道,“以势欺人,亏你想得出。”
弗里德里希的耳朵抖了抖,显然捕获到了后面这句既有道理,又完全没道理的话,但他并未回应。
他走到柜子前,鼻子轻轻贴上去,西府海棠的清香徐徐而来。
在这潮湿的军舰里,亦或说,在这男人云集的酸臭世界中,清香尤为奢侈。
哪怕只是淡淡的暗香,弗里德里希也不想放过一丝,他的纤毛贪婪地摆动着,膈肌病态地收缩着,以至忘了呼气的存在,也忽略了耶利米的白眼。
“钢笔也在那儿。”
耶利米不屑地转回头,落日将要沉入海底了。
“咳咳...哦...我知道,我知道...”弗里德里希痛苦地咳嗽着,这痛苦是如此甘甜。
他颤抖着打开柜子,里面并没有海棠花,气味的来源只是几个新鲜苹果罢了。
幻想被打破的一瞬,非但没让他清醒,反让他中了魔障。
他想着,苹果和西府海棠本是一体两生,相互成就的,没有海棠就没有苹果,没有苹果就没有海棠,是因是果,是前是后,又有什么关系?
即使无因无果,这清香不是实在的吗,为什么要在意来源?
“耶利米,我写两封,你存一份,东西也先放你那。”
弗里德里希捏了捏苹果,仿佛在摸什么绝不存在的圆润东西。
这小果子跟耶利米的掌心差不多大。
“这怎说的,墨不够。”
“我这次不打草稿。”
“那也不行。”
又经过一番拉扯后,耶利米终究没拗过弗里德里希,只好答应了他。
弗里德里希写完信,将自己那封同一张美浓纸放在一起。
信的内容如下:启上旱蝉鸣啼时节,收到来信,蹀躞之心,今己安稳。
不卖关子。
以下是近日简况,请转告父亲:7月24日早上7点,我们营登上驳船,八点钟返回“罗纳河”,仿佛从未离开。
士兵同一批牲畜挤回底舱,如我所料,旋即患病。
25日,另一部分部队和参谋一同返回。
26日,在沙内、巴热和卜罗德等海军将领带领下,我们组成三个船队出发。
早6点,32条船离开芝罘。
27日,我们逐渐驶向英军,傍晚,在与英军船舰相距约西海里的地方下锚。
今早7点开船,9点,在距离白河口7法里处下锚。
英舰全速向我们驶来。
下午,最后一次侦查行动结束,我奉命于明早登陆。
关于你的事,思忖再三,只给你些建议,劝你小心。
爱需学习,同其他事一样,失误在所难免,对我们而言,成本尤为沉重。
只怕初恋难以长久。
你打算通过与贺布子爵聊天了解彼此,是唯一理智的事。
但你也知道,其中风险诸多,社会能给女性的自由有限,个人难与社会对抗。
最危险的在于,唯恐你们失去节奏,很快陷入其中。
若你暂时同他保持朋友关系,不听其言,多品其行,则再好不过。
我明白,你想通过他人实现赓续,这并非没有可能,乃是痴人说梦。
父亲没留下什么,因此独立自主,中流击水对你我尤为重要,并非让你朝乾夕惕。
我会随信回寄法郎与通货,务必精打细算。
父亲常将你误认成我,实在感伤,反过来说,亦是好事一件。
若我不在,你也能踔厉奋发,代我成为男爵吧?
虽是最后一笔,仍请保重身体,替我向耶利米家问好。
敬具万延元年七月二十八日P.D.F北首隶湾 117.72,3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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